橡树 | 父亲,故乡的感怀
长崎事件,前十年与后十年(上)
衡阳保卫战系列:
晋商文化研究者畅显明先生(左一)和橡树在祁县听老人说祁县往事。
家父一直坚信自己是一位优秀的党员。
家庭成分不算理想,但是,在西南军政委员会进入和驻留重庆不久,他便在祁县同乡鼓励下,服务于这个机关的后勤部门。
工作、入党。不满18岁的家父,算是早早地投身革命了。
那时,我的四个爷爷都在重庆老老实实地深居简出,家父是长孙,因为抗战艰苦,四个爷爷或者追随达成公奔波于筹措抗日军费,或者投笔从戎于中央军官学校就读,是以,他的弟妹大多出生在抗战胜利之后。
在家父笨拙扭着秧歌欢天喜地开始革命的时候,他的弟妹尚在小学、中学。
当时,因为达成公与孔祥熙的关系,也因为爷爷渠济舟长期在国民政府、民国时期的几个贴了四大家族标签的银行工作的原因,回到祁县不再现实。
于是,留在重庆全心全意干着革命的家父终于决定,远离重庆,去了远方贫瘠、酷热、艰苦的攀西大三线。
似乎,是要和重庆的家人、亲友划清界限。不得而知。
我的童年,在我的外公和爷爷的呵护下,在重庆一个冷清的院落渡过。
也幸亏外公和爷爷自幼的教导,我早早开始由听书进步到看书——第一次,在爷爷鼓励下,连写带画写出一封致父母的家书,当时,我尚未入小学。
就在那一年,爷爷重病、去世,家父却不及赶回。
家父和爷爷的关系颇为紧张,这让我的奶奶非常不安。多年以后,奶奶说起家父与爷爷,往往欲言又止,最终沉默。
这一往事,我在少年隐约得知,不甚明了。
但是,看在眼里,有样学样,等我刚才成年,与家父关系也立即颇为紧张起来。
家父少年工作,早早入党提干,可是,勤奋、严谨一生,仕途成就始终不大。
在那个时代,如家父的出身,这样的结果非常自然。
家父退休之后,爱好在书房用红蓝比划线、看书。
橡树在渠家大院。遥远而现实承载的感悟、思考。
他看似习惯了退休之后波澜不惊的生活,但是我如是回到家里,他装作漫不经心去后院散步,然后,总会唤我在书房闲聊战争和历史。
那时,我感觉到家父的寂寞。
我们每次愉快的闲聊,总会拐入国共内战的胡同。
随即,为解放军到底是靠小米加步枪加缴获蒋匪帮武器赢得战争,或是靠苏俄、朝鲜源源不断支援军火赢得战争,我们唇枪舌剑,互不相容。
说到激动得连母亲也劝不住时,他总会扯开地图,在山东、东北或内战三大战役战场比划着。
这时,家父如有神助,用着老领导的口吻,给我宣讲关于运筹帷幄和用兵如神的故事。
他侃侃说道,我百口难辩。
那时,我已经看过很多本不应该看得杂书,于是,决定反驳他。
一次照旧的闲聊,我在他的藏书里找出一本文史资料,上面记载有建新公司的故事,也有华东野战军代司令员粟裕的一句话:
华东战场,特别是淮海战役的胜利,离不开华东民工的小推车和大连制造的大炮弹。
他瞪我好几眼,闭目养神,不冷不热间总是忽然愠怒:
出去!
后来每次闲聊,结果多是如此针锋相对,不欢而散。
母亲冷眼旁观,最为明智:
你们谈不拢又要谈,每次谈完又破坏心情,何苦?不如不谈。
当然,只要不说国共内战,我们闲聊总还是可以找到很多有趣的话题。
尤其说起军阀混战、八年抗战、山西老家,诸如直奉战争、中原战争、武汉会战、太原会战和重庆陪都往事,家父总可以说出很多我在书上查不到的往事。
甚至,很多类似大事件似乎都影响、引导我们一家由祁县、天津、北京、南京、开封、武汉而到重庆。
闻所未闻,确实让我颇感新鲜。
和我闲聊之外,家父晚年最大的乐趣,便是带着我的女儿看美国诸如小鹿斑比、米老鼠和唐老鸭等动画片。
橡树在祁县和宗亲、晋商文化研究者畅显明先生研读祁县渠氏家谱。
家父每每晚饭去大院后山散步结束,泡好茶陪着孩子守在电视机前,剧情展开,他比孩子更为投入。
家父童年,重庆当年也要放映米老鼠和唐老鸭。
抗战时期,达成公和祖父兄弟都在位于重庆南泉的抗战金融部门工作。隔墙相邻,便是一所美军军营和机关。
美帝大兵们总喜欢用露天放映米老鼠和唐老鸭动画片,以及糖与水果收买孩子们的欢心。
记忆中,家父熟悉英语。他平时喜欢唱歌,却并不喜欢唱人们颇为喜欢的俄罗斯民歌,反而对陌生的欧美民歌情有独钟。
所以,每次看到他痴迷美国动画片,我都会质疑他是否早在童蒙时,近水楼台就上过美帝大兵的当。
果然,家父说起朝鲜战争时,就会说起西南军政委员会时期,那些朝鲜战场下来的老兵老将们对朝鲜战争的评述。
他说起的中途岛海战、珊瑚海海战、轰炸东京,美军所到之处,总是气势恢宏、无比神勇。
他说的朝鲜战争,既有美军铺天盖地的飞机、轰炸,也有诸如长津湖、砥平里、华川突围以及白马山和上甘岭的血战。
说者无心。
家父绘声绘色讲述的朝战,确实坍塌了我对黑白电影《奇袭》、《上甘岭》、《英雄儿女》的正确观感。
父亲工作很早,业务谙熟资格也老,职务工资、职称工资颇高,却历来没干过正职——如此战战兢兢、克己奉公,直到退休。
2005年,清明,家父携我一同前往重庆井口拜祭祖辈。
那时,他想起很多应该找的亲朋好友。
有抗战一同迁徙重庆的祁县渠家同族,有达成公在铭贤学校的门生、故旧。
——铭贤学校是山西晋商投资和美国庚子赔款联合创办的一所教会学校。
这是山西近代史最为出色的学校。早年,铭贤学校不仅为国共两党、两军培养了很多高级将领,还为中国培养出不少的文化、科技人才。
家父是长孙,是先曾祖父门生们唯一认识的人。
然而,由早期闭门谢客,再到想起应该联络那些失散已久的亲友,时隔多年,长辈们不断仙游,希望也就慢慢变成失望。
最初家父兴致勃勃数次约好亲友,计划一同回祁县、平遥访旧,等到他的熟悉的亲友故交不断仙逝,回祁县的计划只好一推再推。
橡树在祁县渠家大院。渠家大院沉淀厚重岁月,便是一部史书。
2005年,清明,家父携我前往重庆井口拜祭祖辈。
拜祭完毕,家父与我在坟前席地而坐,就着一瓶矿泉水,随意漫谈。
那天,家父兴致颇高便说起抗战时,祖母携带他与二叔向重庆迁徙往事;说起抗战结束后重庆不算太坏的生活;说起后来的重庆镇反、武斗。
抗战爆发时,我们祁县迁徙重庆的全家、亲戚上百口。
赶马车,挤火车,坐汽车,乘轮船,渠家一大家子人,历经数十年,远离故土、漂泊失散。
今天,清明拜祭,不过我们父子二人。
话毕,风吹松林,荒草窸窣,春寒彻骨。
家父提着塑料袋默然收拾坟前空瓶,唤我离去时,一路若有所思,再无言语。
次年,家父病危,病日臻,既弥留。
目睹家父一天比一天衰弱,我与小妹守护病床,想起他一生努力,却结果郁郁,伤心难免。
偶尔,家父短暂醒来,清健不再,声音虚弱。
他说的最多的,无非是达成公和我的爷爷渠济舟的故事。
家父启蒙读小学时候,正值日军无差别轰炸重庆。
当时,才由桂林调回重庆的爷爷总会抽空跑到学校,满脸急色,叮嘱家父注意躲避。
说着,家父便说起更早时候,由爷爷抱着受了基督教洗礼往事。
他到底信仰基督,或是信仰马列?
最后数日,病危抢救时,家父忽然神清气爽地醒来,对护士打针总是打用虚弱的声音致谢:
麻烦你了。
然后,他的目光温和,依依不舍拥抱着流泪的他的家人、弟弟、子女们,却断断续续唱起一首、又一首我从来没有听过的歌曲。
英文歌词,旋律空灵、深邃。
是一首基督教的唱诗。
瞬间,我泪如雨下——我们这一代人的父亲,确实很不容易!
——最近数日,我将在祁县及太原等地访问亲友,收集晋商及山西抗战素材。感谢朋友们对我的支持,关注我的相关主题新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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